一
长乐十年，樊城。
不知道多久没下过雨了，良田因久旱早已变成龟裂的大地，太阳底下的一切都灰蒙蒙的。田梗上留着一大条东倒西歪的、枯黄的衰草，仿佛癞子头顶那稀疏的头发。眼下正是初秋，若是在往年，本应能听到悉悉索索的虫鸣，可现在四周都安静得可怕，仿佛已没有了任何活物。
隐约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腐臭，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，马蹄和粼粼的车轮声突然打破了寂静，田边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辆挂着蓝青帘子的马车。
“小二啊，就停这儿吧。”
一个有些嘶哑、男女莫辨的声音在马车里闷闷地说道。
穿短打的车夫毕恭毕敬地跳下车来，将帘子掀起，钻出一个身着靛青底暗灰蟒纹宦官服、年约二十五上下的年轻人。此人约身高七尺，生得方面阔耳。年纪虽轻，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种长年居上位者的气势，一看便知是个有来头的。
随后从马车里钻出来的，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，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，也是一身样式相近的内侍服，只不过是薄荷绿的，亦没有花纹罢了。那孩子掸了掸年轻人刚刚拖过马车板的后裾，口中道：“师父仔细脚下。”
眼前是一片荒瘠宽阔的土地，有一条几乎要干涸的河沟还在流着几缕肮脏的水，年轻人在岸边站了半响，长叹了一口气，抬起手来指了指河沟道：
“冬子你看，这河都干了，要在以前可宽了呢！”
郑冬看了脏兮兮的河水一眼，心中有些不解，只是面上没敢嘀咕出来。
樊城发生了大旱，皇上派太子前来监督赈灾的官员，王泉石作为太子身边的大太监，多半还是未来新帝登基之后的司礼监掌印，便也跟着过来督查。
如今各项大事已毕，不日太子便要启程回京，连日来不停地眼见各种灾民，对于生来没有经历过贫病的郑冬来讲，简直跟见了人间地狱没有两样，他心里实在是不明白，有这时间在驿站歇息有何不好，非要跑到这“千里无鸡鸣”的重灾区来干嘛。
王泉石面对着肮脏的河水，头也没回：
“东西都备齐了么？”
“回大人，都齐了。”
穿短打的车夫跑上前来，将一个油纸包放在尘土飞扬的地上，取出了里面的纸钱线香等物。
王泉石俯**，用火折子将线香点燃插到地上，又烧了些纸钱，还倒了一杯酒浇在了地上。
见王泉石手持酒杯一动不动，静静地立了片刻，郑冬心头一跳，便上前来朝着王泉石望着的方向跪下，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。
王泉石道：
“磕头作甚哩？”
郑冬道：
“既是师父祭奠的人，想来应是我的前辈，磕几个头不为过的。”
王泉石呵呵一笑：
“乖猴儿！”
当下祭祀已毕，三人掉转头来，从凹凸不平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停车的官道走回来。
王泉石此次出行本不欲惊动旁人，便只带了郑冬并车夫二人，此时马车里便该是空的。谁知三人刚踏上官道，车子里突然窜出个什么东西，一溜烟地躲到了远处的枯树丛中。
三人骇了一跳，恍惚中只看到似乎是个孩子，穿得破破烂烂，跟个野人没什么两样。
王泉石愣了一会儿，钻进马车一看，明显少了好多东西。
大概是因为那孩子刚才来过的缘故，马车里留下了一股难闻酸臭味。王泉石是个十分讲究的人，不管是入住出行，屋内还是车内都要点上沉水香。他顿时被这臭味熏得差点倒头，连忙捂着鼻子从车子里退了出来。
“冬子快给瞧瞧，都少了些啥东西。”
郑冬爬进马车，仔细地巡视翻找了一遍，所有的食水点心并金银细软全都不翼而飞。他是个有心人，记得前几天太子爷还坐过这马车，搞不好还有些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这车上，顿时心道不好：
“师父，值钱的东西全没了！”
王泉石一听便头都大了，自己亲身钻进来又翻了一遍，果然不见了太子落在车上的金印，气得七窍生烟：
“哪来的小毛贼？！敢偷到爷爷头上来了！”
便捏着马鞭爬下车，一叠声地要把那小贼抓出来打死。
那孩子想必是听到了这话，兔子一样从枯树丛里跑了出来，朝着不远处的小山坡奔了过去。
这下子好不热闹起来。
那孩子对附近地形熟悉，拔腿奔得飞快；车夫还没会过来到底是啥前因后果，出脚就慢了好几步；王泉石长期养尊处优，赶了不远便气喘吁吁，上气不接下气；郑冬一看情势不好，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追。跑了好一阵子，他终于追上了那瘦猴一样的小孩，揪住对方的领子将头按到了地上。
那小孩拼命挣扎，无奈身板小力气弱，又被身高超过好多的郑冬小鸡仔一样地压着，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扑棱着细细的胳膊腿儿。
过了好半天，王泉石才跑了过来，半躬着腰喘了好一会儿，才指着那孩子骂道：
“死**养的，胆子不小啊！爷爷的东西你也敢偷？！活腻了你！！！”
那孩子听了这话，气得眼睛都红了，死死瞪着王泉石，好象要冲上去咬下一块肉来。
郑冬将小孩儿捞起，双手剪在背后，又伸腿踢了膝盖一脚让其跪下。
王泉石见那孩子瘦得皮包骨，满脸都是脏污，胳膊和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，便想起这是灾区，那孩子八成是饿急了才会偷他们的东西。
王泉石不是铁石心肠的人，年幼时也曾有过一阵苦日子，便默默叹了口气，伸手正了正冠帽，转眼望向了边处：
“罢了，吃的给你，金银细软还回来吧。”
郑东微微一愣便松了手，那孩子一溜烟地跑了，只留下地上一个绣着金线的黄包袱。
王泉石走上前来翻了翻，见重要的东西都在，便摇着头叹息了片刻，正想着打道回府，却听到那孩子小猫一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：
“娘……起来吃饭了……”
伴着山洞的回响，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缺水，却无损本来的圆润。王泉石好奇心起，便朝那孩子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。
这里原来有个小山洞，大旱之下，那岩壁上竟然有些潮湿。虽然是好半天才有一下，却能听到水滴的声音，在山洞里听起来却特别清晰分明——原来在角落里放着一个缺了口的水罐，正在接着从石头上滴下来的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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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襄王朱道坤X王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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